呼吸
EXHALATION —— Ted Chiang
小序:翻译这篇小说的几天里,愈发感受到中、英文在表达上的差异。翻译过程不像把算法写成Java或Golang一样简单直接。因为文字的目的除了论述逻辑外还饱含情感;同时不同语言的语序差异,会产生上下文连接的不同,影响最终阅读的体验。除此之外,一定还有种种我这样新手还未体会到的难处。因此,即便小心翼翼写完译文,又多次阅读修改之后,依然感到与所读其他小说的大师译作相差甚远。不过这篇小说可能因创作不久的缘故,网上未有太多译文。认真读过原文后,越发觉得如此优秀作品未有译本让人广泛欣赏实在可惜,方才尝试翻译。但所谓广泛欣赏绝非指原著晦涩难懂。自觉文笔有限,经验不足,因此若是由此篇译文对小说有一点兴趣的,都强烈建议阅读原文。即便兴趣寥寥,也同样强烈推荐读读Ted Chiang的其余作品,不乏佳作。
自古以来,空气(被一些人称为氩)被认为是生命的源泉。而事实上,这并非真相。我雕刻下这些文字,就是为了描述,我是如何发现生命之源的本质,解释生命终将以何种方式不可避免的结束。
从大多数历史来看,从空气中汲取生命是显而易见的定理,甚至没必要一再强调。每天我们消耗容量为两个肺的空气;每天我们把空的肺移出胸口再用装满的肺来替换。如果有人粗心大意,让他的空气指数降到太低,他将感到四肢沉重,同时想要补充空气的欲望会愈发强烈。在耗尽肺中的空气前,依然无法拿到任何可以替代的肺,是十分罕见的事。但当一个人被困住不能移动,且四周无人帮助的意外情况下,确实可能会发生。不幸的他将在空气耗尽后数秒内死去。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对空气的需求远比想的要多。但实际上很多人可能会说,为了满足空气需求可不是去填充站最重要的目的。因为填充站还是最重要的社交场所。在那里,我们既补充物理养料也获取精神养料。虽然我们都会在家里放置一些装满的肺备用,但是独自一人打开胸腔替换肺的过程,可不必干家务活儿强太多。然而,当大伙儿一起时,换肺就成了一种社交活动,一种可以共享的快乐。
如果有人工作繁忙或者不善交际,有时可能会简单地拿起一副充满的肺装上,把空的肺扔在屋内一角。但只要他有一点空闲时间,最基本的礼节就是立刻将空的肺连接到“饮气机”上把它填满,方便下个人使用。但目前为止最普遍的做法还是慢慢来享受和同伴一起换气的感觉。一边同朋友或熟人聊聊今天的新闻,一边将新装满的肺递给对方。严格来说,以上可能还不是这项社交活动的全部。在更深处,它还包含着某种同志情怀。能够产生这份情感,是因为我们明白所有人的空气都来自同一个源头。不光是“饮气机”,所有能够看到的空气管道的尽头都延伸到地下深处的空气矿藏,那是整个世界的肺,所有生命养分的源头。
许多肺在第二天会被退回到相同的填充站。但依然有不少,因为人们在街区间走动的缘故,流动到了其他站点。所有的肺在外表上都是相同的,是一个光滑的铝合金圆柱体。因此没人能分辨拿到的肺是来自附近的街区,还是经历过漫长的旅程。当肺在不同的人和街道间流转的同时,新闻和流言蜚语也在扩散。于是,人们足不出户就能了解远处街区甚至世界另一边的新闻。但个人来说,我是个旅行爱好者,我曾一路旅行到世界的边界,看过坚实的硌墙从地面延伸到无尽的高空。
正是在其中一个填充站里,我第一次听到了引发我一系列调查并指引我最终领悟的流言。流言来自我们街区诵经人的口述,起初并不起眼。在新年第一天的正午,依照传统由诵经人唱出一段经文。那是一段很久以前为了庆祝新年编写的颂歌,唱诵完毕需要正好一个小时。诵经人说在最近的一次表演中,角楼的钟声在他结束之前就敲响了,以前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还有一位补充说,巧的是,因为他刚从隔壁的街区回来,那里的诵经人也抱怨了相似的时间误差。
除了稍有了解外,没人对这件事有太多思考。不过几天之后,当第三个街区,有关诵经和时钟错位的消息抵达时,有人提出了一种解释。称这些误差证明钟楼存在着普遍缺陷,其中一个缺陷正好引发了钟楼出现了速度加快的问题。钟表专家们为此专门调查了这些钟楼,但从检查结果来看,并没有分辨出什么不完善之处。事实上,在同那些专门用来校准的钟表比较时,这些钟楼都保持着准确的时间。
这个问题也引起了我的一些兴趣,但我正集中在我自己的研究上,无法为其他事儿投入太多心思。实际上,从过去到现在,我一直都是一名解刨学者。为了给我随后要描述的行为提供一些背景知识,我先简要介绍一下我同解刨学的渊源。
死亡是件不寻常的事,因为我们的身体都很是耐用,致命的事故也很少见。但这让解刨学研究更为困难,尤其是在大多数死亡事故中保留的遗体,已经被破坏得太过严重,难以研究。如果肺部在充满的时候破裂,爆炸的威力能够彻底撕碎身体,撕破钛合金像撕破锡一样容易。过去,解刨学家将注意力集中在四肢上,它们大多能够在事故中完整地保存下来。在一个世纪前,我参加的第一次解刨学课程上,教授向我们展示了一副截断的手臂。外壳已被去除,方便观察内部细密排列的传动杆和活塞。至今,我仍能生动回忆起,当他把气动脉的孔洞连接到实验室墙上固定的肺后,可以通过操纵连接到破裂的手臂基座上的传动杆,来控制手掌断断续续的开合。
数十年间,我们的领域也发展到了一定阶段。解刨学家们能够维修受损的四肢,有时甚至连接切断的手臂。我自己也教授过刚才提到的那堂课程,在课上打开了自己手臂的外壳,指引学生观察在我转动手指时传动杆的收缩和舒张。
尽管有了诸多发展,在解刨学领域的核心仍然存有一个巨大的未解之谜:记忆问题。其实我们对大脑的构造知之甚少。众所周知,大脑的生理结构很难研究,因为它们太过精致和脆弱。死亡事故中的典型情况是:头骨破裂后,会喷出一小团金色烟雾,然后遗留下一点破碎的细丝和一些观察不出什么有用信息的金叶。近几十年来,流行的记忆理论认为,一个人所有的经历都被刻在一些金箔上。事故后发现的小碎片正是来自这些被冲击力撕碎金箔。解刨学家们会收集这些破碎的金片,它们非常薄,在光线下透出绿色。学者们花费数年时间尝试重新组合处完整的金箔,希望能够最终解密出刻有死者记忆的符号。
我对这个被称为铭文猜想的理论并不信服。简单的原因是,如果我们所有的经历都被记录下来,那么为什么我们的记忆是不完整的?对于遗忘,铭文猜想的支持者给出了一种解释:随着时间的推移,箔片渐渐同读取记忆的针尖错位,直到最后老的箔片移动到了能够和针尖接触的范围之外( 类似唱片机)。我对这样的说法并不觉得可信。然而,对呼吁这种学说的人却是能够理解的。我也曾费尽许多小时,通过显微镜观察金片。我能够想象到,最终调节旋钮到合适的位置时,看见清晰的符号是多么让人欢欣鼓舞。
除此之外,该学说还暗示我们能够揭示最老的逝者记忆,着是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啊。那些记忆可能连她自己都已经忘记。没有什么人能够记住超过100年的事。被写下来的记录,包含着我们自己描述过但是已经遗忘的事件,也只能再向前延伸几百年左右。在被书写下历史之前,我们存在了多久?我们从哪里来?铭文猜想如此具有诱惑力也在于,它表明在自己的脑中就可能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
然而,我是同铭文猜想相竞争的另一个假说的倡导者。这种假说认为记忆被储存在一种介质中,其擦除过程并不比记录过程更困难,区别可能只是齿轮的旋转或者一系列开关的位置不同。这种理论暗示了我们忘记的所有事情是真正丢掉了。我们脑中并不包含更多的历史记录,至少不会比能够在记忆中想起的更多。这种理论的优势在于,能够更好的解释为什么当肺被装在因为缺少空气而昏死的人的身体后,恢复过来的人没有任何记忆,身体一切完好不过头脑空空如也。可能是突然的死亡触发了某种方式,重制了所有齿轮和开关。虽然有的理论描述上称死亡只不过搞乱了金箔的位置,但是没有人愿意杀死任何一个活人,即便是个傻瓜,来解决这场争论。其实,我已经构想出一个实验,或许能够让我不容置疑的确定真相。但这是个危险的实验,在实施之前需要经过更仔细的考虑。这是最长的一次,我无法下定决心,直到我听说了更多关于时钟反常的消息。
消息来自一个更远的街区,那里的诵经人同样发现钟楼在他结束新年诵经之前敲响。但让这条消息引人注意的是,那个街区的时钟采用的是另一种机械原理,通过一定量的水银流入碗中来标记一个小时的长度。因此,时间差异不能再用一般的机械错误来解释了。大多数人怀疑这是场骗局,一个恶作剧爱好者操纵的玩笑。但我有着完全不同的观点,一个更为可怕而难以声张的观点。它指引着我接下来的行动,我将开始我的实验。
我构建的第一个实验工具是最简单的:在实验室里,我在支架上固定了四个棱镜,并仔细摆放使它们的顶端形成四边形的四角。在安排妥当后,一束直射向最低处棱镜的光线会被反射向上,再向后,再向下,再向前形成一个四边形的回路。于是,当我坐下眼睛平视第一面棱镜时,我可以获得一个能够看到我脑后的清晰视野。正是这台潜望镜构成了之后发生一切的基础。
另外,一些按相似三角形安装的传动杆,使我也能够对动作进行类似的迁移,来配合棱镜带来的视觉迁移。传动杆组合的体积相比潜望镜要大很多,但设计上依然简单。不过相反,连接到这些装置上的设备要错综复杂得多。在潜望镜上我加了一个双目显微镜,架在电枢上能够从一边转到另一边,或者上下旋转。在传动杆上,我安装了一系列精密操作器。语言实在很难对这种到达机械艺术顶峰的作品进行公平的描述。结合解剖学家的独创性和他们研究的身体结构所提供的灵感,这些机械手使他们的操作员能够以自己的双手完成通常可能执行的任何任务,但规模要小得多。
组装所有设备花费了我数月时间,但是我可承担不起任何一星半点的不谨慎。一经准备完成,我就能够把手放在排列好的旋钮前,控制安置在我脑后的操作器,并通过潜望镜观察它们的工作情况。这样我就能解刨自己的大脑了!
我知道,这个极端的想法听起来简直疯狂。如果我告诉任何一位同事,他肯定会阻止我。但我不能请求其他任何人,为了解刨学研究,冒这样的险。同时我还想成为解刨的操作者,而不是让别人动手。仅仅作为这场手术的被动对象可不能让我满意。因此,解刨自己是我唯一的选择。
我买了十几个充满的肺,并将它们与歧管相连。我将这个组合安装在工作台下面,并放置了一个分配器以直接连接到我胸部的支气管入口。这将提供足够我支撑6天的空气。在6天结束时,我安排了同一位同事见面,以防我在这段时间内无法完成整个实验。但照我的推想,没有在计划时间内完成这项工作的唯一原因,就是中途亲手导致了自己的死亡。
我开始摘掉形成我后脑和头顶的深弧线型的钛合金盘,而后是另外两个浅弧线型的在侧面的盘子。只有正脸还在,但也是被锁定在一个固定支架上,从我的潜望镜的视角看不到它的正面。能看到的是暴露在外的自己的大脑。它由数十个甚至更多子组件构成,组件表面包裹着复杂形状的外壳。通过把潜望镜靠近它们之间分离的缝隙,我获得了一个满意的视野,看到了这件传奇器械内部构造。尽管我能看到的不多,但我可以说这是我所见过所有复杂引擎中最美的一件。至今为止,它超越了所有人们构造过的机械,无疑是来自更为神圣的起源。这个景象让我激动到有些头晕目眩,仅以审美的角度我就欣赏了足有数分钟之久,之后才继续我的实验。
在普遍假设中,大脑被分成一个处于核心位置的引擎用来产生实际的认知,和周边一系列组件用来存储记忆。此刻的观察同这些理论相符,在外围的组件每一个形状相似。但大脑核心的引擎却与它们不同,更为错综复杂,也包含更多移动的部分。然而,各个组件组装的非常靠近,以至于我无法看清它们各自具体的工作原理。想要获得更多认识,我还需要有一个更详尽的视角。
每个组件都有一个自己的气囊,通过一根软管供气。软管延伸到我大脑底部的调节阀。我将潜望镜聚焦在位于最后面的组件上,使用远程操作器,飞快地断开一根软管,然后用另一根更长的软管替换。这个操作之前我已经练习过无数次,因此能够在瞬间完成。即便如此,我不敢确定能够在这个组件耗尽自己的气囊之前完成连接。在观察到部件运转并没有被打断后,我才敢继续实验。我重新整理了长软管,有了更好的视野来观察挡在缝隙里的东西:一些更多的软管向附近的组件连接。我选了最精细的一副操作器伸入这些狭窄的缝隙里,将这些软管一根根替换成更长的替代管。终于,我完成了整个组件的工作,替换掉了所有它和我其他脑组件的连接。现在我可以将它从原来支撑的框架上卸下,把它整个从后脑拉了出来。
我知道存在一种可能,我已经在不知觉中损伤了自己思考的能力。但是进行了一些基本的数学测试之后,能够基本确认我并未真的受伤。在将第一个组件悬挂在托架上后,我有了一个更好的视野来观察脑中心的认知引擎。但想要将显微镜靠上去近距离观察,空间仍然不够。为了能让我真正地检查自己大脑的工作原理,我至少还需要移走一半以上的组件。
这是个既艰苦又需要细心的工作。我不断重复地替换其他组件的软管,将另外一个转移到后面,两个在上面,还有两个在两边,将所有六个组件悬挂在我脑后的托架上。在完成的那一刻,我的大脑就像定格在一场爆炸后的那个瞬间。想到这儿,我不由得再一次感到一阵眩晕。但至少认知引擎已经暴露在外了,由一系列柱状软管和连接到我躯干的传动杆支撑着。现在有地方让我越过那些被我移走的组件,360度全方位旋转我的显微镜啦。我看到的是一个金闪闪的机械,一个由微小的旋转转子和微型往复气缸组成的景观。
在我凝视这个景观时,我在想,我的身体去哪了?光路取代了我的视线,操作器在屋内的活动跟直接连在脑上的双手和眼睛没有太大差异。在实验的这个阶段,本质上说,这些操作器算是我的双手么?这些连接在潜望镜一端的放大镜算是我的眼睛么?我像是个内外翻转的人,用我支离破碎的身体围绕着中心膨胀开的大脑。在这样难以想象的结构下,我开始了对自己下一步的探索。
我将显微镜转向其中一个记忆组件,开始查看它的设计原理。我并不期望能够破解自己的记忆,只希望能够凭一点直觉发现记忆是如何被记录下来的。如我所预想的一样,并看到没有大量金箔,但出乎意料的是我也同样没看到一排排齿轮和开关。相反,整个组件几乎仅仅包含一排气管。通过小管之间的空隙,我可以瞥见,穿过这排气管内部,有些许金箔在震动。
通过仔细检查并提高放大倍数,我发现细管分支成更为细小的毛细空气管,这些毛细气管与密密麻麻的金属丝网状结构交织在一起,而金箔被铰接在上面。空气从毛细气管逸出,吹动金箔停在不同的位置。这里没有传统意义的开关,因为在没有气流支撑时金箔无法保持它们现有的位置。但我认为这就是我之前猜想的那些开关,是记忆被被记录下来的媒介。之前看到的震动一定是一种回忆的动作,读取完金叶的状态后发送回认知引擎。
在掌握了这些新的认识之后,我又将显微镜转向认知引擎。这里也发现了网状线路,但它们不是用来保持金叶的位置。相反,金叶们前后摆动,快得几乎看不清楚。整个引擎几乎到处都在运动,它由更多的小格子而不是空气毛细血管组成。我想知道空气是如何以连贯的方式到达所有的金叶的?连续几个小时,我仔细的观察金叶,直到最后发现它们自己也承担着毛细气管的作用。叶子形成了临时的通道和阀门,正好有足够长的时间来重新调节其他叶片的空气。这是一台持续改变形态的引擎,事实上,他在运行的过程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为了改变自己。那些小格不太像一般的机器,倒更像是一张让机器在上面不停书写的纸,而书写的内容正是机器自己。
我的意识可以说是被编码在这些小金叶里,但更准确地说是编码在驱动这些叶子的气流中。在观察这些金叶的震动时,我发现空气不仅像我们以前猜想的一样,提供引擎的动力,还承载着意识本身。实际上,空气就是我们思想的媒介。每个个体的全部就是气流的一种型态。我们的记忆没有被刻在金箔的纹路中,甚至不是记录在开关的位置上,而是在持续存在的气流里。
在我掌握这件机器的本质的那一刻,一连串的感觉像瀑布一样快速而连续的涌入我的意识。第一个也是最微不足道的就是理解了为什么金子,这种最易塑形和延展的金属,是构成我们大脑的唯一材料。只有最薄的金叶才能在这样的机械中足够快速的运动,而只有最细腻的细丝才能充当它们的铰链。相比之下,在我雕琢这些文字并翻过纸页时抬起的铜刷就像废料一样粗糙沉重。这才是能够快速擦除或记录的真正媒介,比以任何方式布置的开关和齿轮都要好太多。
下一件清楚了事就是,为什么重新安装满的肺子不能让一个因为缺氩而死的人恢复如常。这些在格子内的金叶通过持续的气流保持平衡。这样的安排让它们可以轻快的前后飞动,也意味着一旦吹动它们的气流停滞,一切就全没了。每片叶子都坠落到相同的下垂状态,擦掉了所有曾经表现出的型态和意识。再次填满空气不能重新恢复已经擦掉的东西。这就是速度的成本。但一个用来记录型态且更加稳定的介质,也意味着我们的意识运转起来要慢得多。
在这之后,我才觉察到时钟反常的原因。我看到金叶移动的速度是基于支撑着它们的空气。有了足够的气流,金叶可以几乎无摩擦的移动。如果它们移动的慢了一些,可能是因为它们更多地被摩擦力所控制。这种情况只会在支撑气流更加稀薄时出现,此时气流穿过小格带来了较少的动力。
并不是角楼的钟跑的更快。真实发生的是我们的脑子变慢了。钟楼由钟摆驱动,它的拍子从不改变,另一些钟楼利用的水银流过管道的速度也不会改变。但是我们的大脑依赖于气流的通路,当气流变慢时,我们的思想也会变慢,让钟表看起来更快了一些。
我曾恐惧我们的大脑可能会这样持续变慢,正是这种恐惧促使了我进行自我解刨的实验。但我曾经以为,我们由空气驱动的认知引擎是自然构造的终极机械,一些部件会因为疲劳渐渐走样儿,导致减速。这可能是严重的病症,但是至少存在着能够被修复的希望,让我们的大脑重新回到开始时的运转速度。
但如果我们的思想完全是由气流型态而不是转动的齿轮构成的,这个问题就变得更加严重,究竟是什么让穿过每个人脑袋的气流移动变慢了呢?应该不是我们填充站的自动发放机的压力下降导致的,我们肺中的气压很高一定会经过一系列的调节器减速才能够达到大脑。在我看来,力的减小一定来自另一个相反的方向:我们周围的气压正在升高。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问题一经抛出,唯一可能的答案就变得显而易见:我们的天空并不是无限高的。在我们视线外的某个地方,围绕整个世界的硌墙会向内弯曲,形成一个穹顶。我们的宇宙是一间封闭的气室而不是开口的井。室内的空气逐渐增加,直到压力同地底的气矿里一样。
这也是为什么,在我刚开始雕刻的时候提到,空气并不是生命的源泉。空气不能被创造或毁灭,宇宙中所有空气的数量是恒定的。如果空气是我们生存的唯一必需品,那我们或将不朽。但真相是,生命的源泉来自气压差,来自从气压高处流向低处的气流。我们大脑的运转,身体的活动,所有我们制造的机器的动作都是由空气的流动所驱动。来自气压差的力量正在使二者平衡。当整个宇宙所有地方的气压相同时,所有空气将会静止,没有任何用处。
我们并没有真的消耗空气。每天我们从新肺中吸入的空气同连我们在四肢和外壳的缝隙里漏出的空气一样多。这些空气添加到我们周围的大气之中。我们做的全部事情只是将空气从高气压的地方转移到低处。随着身体的每一次移动,我们都在为平衡宇宙的气压作出贡献。我产生的每一个思想,都在加快那致命平衡的到来。
如果在任何其他场合有了这样的领悟,我一定会跳出椅子冲到街上。但此时我的身体被安置在托架上,脑袋四散在实验室周围。就我现在的状态,想这么做当然是不可能的。我能够看到金叶随着我思想的躁动飞舞的更加快速,反过来又让我激动的心情更加难以平复。那一刻的恐慌可能要了我的命。将好像一股一直被压抑着的噩梦般的冲动挣脱了我的控制,直到我耗尽了自己的空气。可能一半来自运气,一半来自意识,我的手转动了调整潜望镜视角的控制扭,将我的视线移开认知引擎,直到只能够看到我平坦的工作台桌面。终于,我不再观察和放大自己的焦虑,能够平静下来。当我恢复了充分的冷静后,我开始了重新组装自己的漫长过程。最后我将大脑恢复到了原来紧凑的结构,重装了当作脑壳的盘子,把自己从辅助托架上放了下来。
起初,当我将发现告诉其他解刨学家时,他们并不十分相信。但在之后的数月里,随着人们重复我的自解刨实验,愈来愈多人开始相信我的理论。此外,更多关于人脑的实验也在进行,更多关于气压的测量结果也都证实了我的说法。宇宙的气压的确正在上升,并导致了我们的思维减速。
在真相广为人知后,恐慌的情绪开始蔓延。因为这是人们第一次认识到,死亡是不可避免的。许多人呼吁严格限制活动,以最大程度地减少我们的空气使用;对空气浪费的指控升级为愤怒的斗殴,在某些地区甚至导致了死亡。但发生这样的伤亡是令人羞愧的。另外,人们也开始意识到,要让大气压同地下气矿的压力相同可能还需要数个世纪的时间。于是,群众恐慌的情绪逐渐减弱。我们还没有确切的知道到底需要几百年才会达到气压平衡的状态,更多的测量和计算也在执行和争论之中。同时也产生了更多关于我们应如何度过剩余的时间的讨论。
其中一派致力于阻止气压平衡,并拥有大量的追随者。他们采取的方法是构造一台引擎,能够从大气中吸入空气并压缩到一个小容器内,这个过程被成为“compression”。他们的引擎恢复了空气在气矿内的压力,于是这些“反转派”们激动的声称发明了一种新的填充站,在填充满每个肺时,让每个个体和整个宇宙同时获得新生。唉…更仔细的检查引擎后就会发现它的致命错误。引擎本身的动力就来自地下气矿,为了生产一个满的肺,引擎消耗了不只一个肺的空气,还要更多一些。它并没有反转气压平衡的过程,反而像是其他所有东西一样,加快了平衡的速度。
尽管受此挫折后,他们的支持者幻想破灭,但“反转派”这群人可谓不屈不挠。他们开始构思给予压缩机动力的替代策略,包括松开弹簧或者重物落下。这些新机制并没有好到哪去。每一个弹簧的收紧都意味着一个弯动它的人在释放空气;每一个重物置于高出也意味着另一个举起它的人的空气输出。宇宙中没有一种能量不是最终来自于某些气压的不同。总的来说,也不会有任何一种引擎在运转时不会导致这种气压差的减少。
“反转派”们还在继续他们的工作,相信总有一天能构造出一种引擎,提供的压缩量比消耗量更多;找到一种无休止的能量源来修复宇宙丧失的活力。然而,我并没有他们那么乐观,我认为平衡的过程是无法阻挡的。最后,宇宙中所有的空气都会平均的分散开来,在任何一点都不会比其他地方更浓或是更淡,无法驱动活塞,转动转子或是翻转金箔。这将是压力的终点,动力的终点,思想的终点。宇宙将达到最完美的平衡。
有些讽刺的是,我对大脑的研究没有揭示历史的秘密,而是发现了在未来悄悄等待着的终结。但我依旧认为,对于过去,我们确实得到了一些重要的认识。宇宙应是始于一个屏住的巨大呼吸。没人知道为什么,但不管原因如何,我很庆幸它确实发生了。因为我的存在依赖于这个事实。我所有的欲望和反思都与我们逐渐呼出的,宇宙伟大的屏息相同。我的思想仍将继续,直到这伟大的呼吸结束。
解刨学家和机械师们正在设计大脑中气压调节器的替代品,能够逐渐增加脑中的气压,到达刚好高于周围大气压的程度,使我们的思想能够尽可能长的延续。一旦安装了这样的设备,即使周围环境的气压变大,我们的思想也可以持续以大致相同的速度运转。最后,气压差将会下降到一定程度。我们的四肢将变得无力,动作也逐渐迟缓。那时,我们可能试图减慢我们的思维,使得身体上的麻木不会那么明显,但这同样会导致外部事件的加速。随着摆钟疯狂的波动,时钟的滴答声将变得无休无止;掉落的物体将像被弹簧推动一样砰然落地;电缆的起伏会像鞭子的裂缝一样蔓延。
在某个时刻,我们的四肢将同时停止移动。我无法确定,接近终点时一系列事件发生的顺序,但我能够想象到这样一幅场景。我们的思想仍在运转,不过处在存有意识但是身体凝固不动的状态。或许我们说话的能力能够保存的久一些,因为我们音响的工作气压比四肢要低。但失去了走到填充站的动力后,所有话语都会减少留给思考的空气,更快地把我们带到那个所有思维静止的瞬间。所以保持沉默以延长我们的思考,相比一直讲话到最后一刻,是更好的选择么?我不知道。
或许我们中的一小部分人,能够在彻底无法行动之前,将自己大脑的气压调节器连接到填充站的自动充气管上,有效的将我们自己的肺用世界的肺替代。果真如此,这些少数人能够在气压均衡前的最后一刻保持意识。宇宙中的最后一点气压差将被用来驱动一个人的意识和思考。
在那之后,我们的宇宙将会进入绝对平静的状态。所有生命和思想都将停滞,伴随它们一起停止的还有时间本身。
但我依然存有一点希望。
即便我们的宇宙是闭合的,或许它不是固态硌膨胀后形成的唯一气室。我猜测在另一个地方可能也有哪怕一点空气,一个在我们附近更为广阔的宇宙。可能这个假想中的宇宙有着与我们相同或是更高的气压,不过万一它的气压低很多或者是直接真空的呢?
将我们同这个想象中的宇宙所分离的硌墙太厚也太硬,难以凿穿。我们没有办法仅凭自己到达另一端,没有办法送出我们大气层中多余的空气以重获动力。但我幻想这个邻居的宇宙有自己的居民,有着远胜我们的能力。如果他们能在两个宇宙之间建立通道,如果他们愿意安装让我们释放空气的阀门。他们可以使用我们的宇宙作为气矿,运转填充站,装满他们自己的肺。使用我们的空气用同样的方式推动他们自己的文明。
让我感到激动的是,给予我们力量的空气也将给予他人,让我能够刻下这些文字的呼吸可能有一天飘入另一个人的身体。我没有自欺欺人的认为这会是我重生的方法,因为我不是一团空气,我是它暂时形成的一个型态。这个构成了自我的型态和那些构成了我所生活的整个世界的型态,都将消失。
但我还有一个更为微弱的希望:那些另一个宇宙的居民不仅会用我们的宇宙作为气矿。当他们用尽了里面的空气时,他们可能在某一天打开通道,进入并探索我们的世界。他们可能在街边徘徊,看到我们静止的躯体,翻越我们的土地,思考我们曾以何种方式生活。
这也是为什么我刻下这篇记录。我希望你就是那些探索者中的一员。我希望你发现这些铜片并且破解刻在它表面的文字。无论推动着你的大脑的是否是曾经推动着我的空气,通过阅读我的文字,那些形成你思想的型态必将会暗含曾经组成了我的型态。以这种方式,我因你而重生。
与你同行的探险家们也会发现并阅读我们留下的其他书籍,通过你们共同的想象,我们的整个文明也将复生。当你穿过我们寂静的街区,想象着我们好像真实存在一样:当钟楼在整点敲响,填充站里又挤满了吵闹的邻居,诵经人在广场唱出经文,解刨学家正在教室里上课。当下一次在这静止的世界里看到这些画面时,在你的心里,它会变得再一次饱含生命的活力。
旅行者,我祝你一帆风顺,但我也在不禁在想:是否降临给我的命运也在等着你呢?我只能想到,走向平衡的趋势不是我们宇宙独有的特征,而是所有宇宙的内在本质,事实也必是如此。或许这只是我思考有限,你们已经发现了一种真正取之不尽的动力源泉。但我自认为自己的猜测已经足够富有幻想了。我想,尽管我无法测量到在多远的未来,不过有一天你的思想也将停止。你的生命也注定将会消逝,就像我们一样,也像所有人一样。不管要花多久,宇宙最终一定会到达平衡。
我希望你不要为这样的认识而感到悲伤。我希望你的征途将不光是寻找下一个能够作为气矿的宇宙。我希望激励你的是对知识渴望,是对探索由宇宙大呼吸所创造的万物的渴望。因为即使宇宙的生命长度可以计量,由它产生的生命的种类却不可计数。我们建起的高楼,我们创作的艺术、音乐和诗歌,我们演绎的每个生命:其中没有一个能被提前预料,因为它们并非必然。我们的宇宙会坠入平衡,发不出一丝轻微的声响。但它孕育了如此丰富的世界是一个奇迹,一个只有创造了你们的宇宙能够媲美的奇迹。
尽管在你读到这些时,我已长眠已久。但旅行者,我依然想与你道别。你会凝视这些已经存在的奇观,并为自己能来到这里而感到高兴。我想我也有权告诉,因为当我刻下这些文字时,我也在做同样的事情。